第六章 邕王
素盈欣羡道:“好潇洒的日子……我们这种不潇洒的人,是万万比不上了。”
钦妃发现了素澜的举动,一把将她拉到屏风后面,严厉地瞪着她。素澜也羞红了脸——她原本不是个鲁莽的人,这一次自己也未想到会这样孟浪。匆匆一顾已令她眼界大开:邕王竟是个气质温润的美男子,那样貌令人一见便觉得舒畅,与冷漠深沉的皇帝和狡猾犀利的宰相绝然不同。
素澜进宫拜见早已惯了,唯独这句话,听几次都觉得不入耳。嫁入相府足够荣耀,可惜云垂胸无大志,又对他爹言听计从,至今没有一官半职,更别提封妻荫子。她想觐见时不得不把德昌郡主的名号拿来一用,偏偏德昌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封邑,因此总觉得胸臆难平。又想到四姐的夫婿都能当上殿中侍御史,日后只要有机会,她也要为云垂谋划一番,否则就算自己封得更好,提起夫婿还是令人抱憾。
“我的宅邸并不豪华。”邕王笑了笑,对儿子说:“不过比秀王那一抔黄土,还是强了百倍。”
这些翻来覆去的套话,素盈早就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好几遍,笑着客气地应付了几句。她又随口问到邕王在藩中的日常生活。邕王却答得很谨慎,“托圣上之福,这些年来并没有特别烦劳的事。平日常在藩中赏一赏四时风景,偶尔狩猎,或者与家人野外小酌。前年承蒙圣上钦赐乐班,三五不时也纵声作乐。”
世子在一旁静静听了好久,这时道:“父王,难道圣上的隆恩也会有诈吗?”
她一边想一边走到了丹茜宫,见宫外站着流泉宫的宫女,知道钦妃也在里面,不免有点扫兴——钦妃一直对素澜很冷淡,素澜不是愚钝的人,看得出来她与自己不投缘。素澜自恃是相府少夫人,钦妃虽是姑姑,但自己无事求她、无事用她,犯不着看她的脸色曲意奉承。结果每次素澜与钦妃凑在一起都觉得索然无味。
女人谦和地笑了,“我们崔氏与皇家的生存方式不同。有些话我们相互说,有些话不说。”说罢她转脸向世子道:“书斋已经收拾干净,请世子稍歇之后温习功课。”
提到染病的马,世子有些怏怏不乐,素盈握着他的手柔柔笑道:“前两年我的踏雪骃在平王府生了小马,平王一直好生照料,现在差不多也可供役使。既然世子恰好缺一匹坐骑,我就做主将它送给世子。”
他们父子一路沉默地出了宫门,乘上马车邕王才指着儿子手中的纸包问:“这是什么?”世子捧给父亲看,“是皇后赐的水果糕点。父王说过,不可以随便吃宫里的东西。”邕王摸着他的头笑笑,待马车转到一个无人的角落,他径直将那包点心扔了出去。
钦妃有心逗这个孩子,问:“这位夫人美不美?大家都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,世子觉得我们京城人的眼光如何?”
邕王却含笑诚恳地说:“臣能有潇洒的日子,正是因为有圣上与皇后娘娘这样不潇洒的人在——天下人能无拘无束,正是因为两位陛下牢牢地约束自己,为苍生守心节欲,不任意放纵,不轻易迷惑。此乃天下万幸!”
邕王谦虚答道:“平日并没有着意教导,让他学些东西也只是为了不辱王家。所幸他不是冥顽不灵。”素盈又问除了读书之外,是否教过骑射。邕王笑道:“此次上京,他一路都是骑马。入京畿之后坐骑染了病,不敢把生病的畜生带入京城,才改乘车。”
世子连忙跪地谢恩。素盈又说:“京郊有圣上赐给平王的猎场,世子如果想要试试马匹,尽管去那里。”
邕王委婉地应承了几句,忙带着世子告退。
那男孩不过七八岁,长得白皙清秀,神情也十分大方,规规矩矩坐在皇后素盈身边。见素澜进来,他立刻想要站起。素盈伸手按住他,笑道:“世子对这一位可以不必多礼。”又对妹妹说:“这是邕王世子。”
小少年看了素澜一眼,轻声说:“娘娘问话,不敢不回答。可是年幼的人不应该随便评价长者。京城人既然那样说,自有他们的道理吧。”他的声音未脱稚嫩,说出的却是如此一番道理,周遭又是一片赞叹。
待宫内传她进去,素澜才见到丹茜宫里来了一个小小少年。
邕王像是早料到躲不过这样一问,缓缓答道:“臣原以为圣上福泽深厚,定能逢凶化吉。不久前又听说圣上仍辗转病榻,实在令臣寝食难安。臣藩中盛产草药,特意选购精品进献御前。”说到这里他向素盈欠身道:“得知娘娘自始至终亲侍巾栉,圣上日前已能亲录囚徒,可见两位陛下仁德感天。圣上临朝听政指日可待,实乃苍生之福。”
“景嫔、安嫔在宫里的人脉早让素庶人收拾过,便宜了如今这位皇后。更何况一直谣传她们跟钦妃的皇子之死脱不开关系,钦妃整日盯着她们,就盼她们出差错呢。”那女人敛眉垂首之间已经有了老态,声音也有些拖长:“奴婢斗胆问殿下,觉得皇后与素庶人相比,如何?”
素盈也是第一次见到邕王,然而眼见这位亲王清秀不及素飒,英朗不及谢震,俊逸不及东宫,成熟安稳又不及皇帝,并未觉得他十分出众。只是邕王的神态平和,谈吐也温文尔雅,让人很容易安心,素盈渐渐添了几分好感。寒暄过后,素盈就问到了邕王回京的缘由。
邕王见皇后这样厚待他的儿子,连忙一起谢恩,又道:“臣此次并未打算在京中久留,四五日内就要折返。娘娘好意,只能心领。”
素澜不想让她败了大家兴致,刚要打岔,有人通报说邕王从玉屑宫过来拜见。素盈拉着世子的手笑道:“正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父亲,教养了这么好的儿子。”
她眨眼时想了一两个大家都能谈得来的话题,不愿在皇后面前冷场,却听宫中传来欢声笑语。自从皇帝卧病,丹茜宫鲜少如此欢闹,素澜怔了一下,见门口还有两个面生的命妇,看打扮与京中贵妇不大相同,她就更加好奇。
钦妃与素澜不便相见,相继往屏风后面回避。素澜才走到屏风边,邕王就进来了。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,想知道皇帝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,于是有意顿了一步,飞快地回头一望:邕王正好面对着她,一眼看见她,却装作没有看见,向皇后施礼拜见。
父子二人回到京中的邕王府,府里早已提前收拾妥当。邕王与世子迈入前庭,见院落规模尚可,却远远不及方才路过的宰相府,甚至比平王府也差得远。那两处显贵的宅邸不仅门庭堂皇,连半空的云色似乎都在倒映它们的焕然气象,自有一股不可一世的气势。相比之下,皇帝的弟弟所住的府邸,倒与最平常的公卿宅邸相差无几。邕王并不在意,低头看看儿子的反应:难得的是,世子年纪虽小,也没有攀比好胜的心,对这平凡的宅邸不置一词。
素澜忙上前款款施礼。世子年纪虽小,但态度很庄重,受了年长的人一礼,既不羞赧地躲避,也不装腔作势。这令素澜刮目相看,由衷赞道:“不愧皇家血脉,真与寻常稚童不同。”
宫门处早早就有丹茜宫的人在等候,一见素澜的马车到了,便向籍禁司的人道:“中宫引外命妇德昌郡主入宫。”随后领了引籍,向素澜做一个请的手势。
崔落霞淡淡地笑了一下:“落花的学生常常得闲。而奴婢的学生里面,只有素若星一人休息了。其他人,是不敢休息的。”
邕王笑道:“素若星是何等人物?她很适合与皇帝一起开疆立业。如今这位素皇后太淳厚了一些,不过,大约是个养老送终的好人选——我的皇兄一向很会挑人。”
邕王叹了口气:“落霞先生,崔氏从不让学生休息吗?”
素盈又问了他几个问题,他全都能敏捷得体地回答,素盈大为赞赏,随手拿起水果和点心给他。世子接在手里没有吃,说:“在皇后面前进食,不雅不敬。”素盈听了更加喜欢,命人给他包好,让他带出去吃。唯独钦妃在一旁忽然伤感:“要是八皇子还在,也快到这个年纪了……”
邕王耸耸肩,“我这位兄长啊……对人好的时候,才该提防呢!他对秀王大仁大义,秀王死了。他对素若星款款深情,素若星也死了。我宁可他对我差一些。”他叹口气:“无论宫里还是京城,都一样无趣。幸好只逗留四五天。”说着又忽然想起什么,向女人道:“今天没有见到你妹妹,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。”
“殿下看人的目光也一样精准。素盈大约还是老样子。这样奴婢就不知道她学了什么手段,能让圣上亲自为她哥哥断罪——京中沸沸扬扬在说这件事。”
邕王挑了挑眉:“你们之间的消息还是很灵通。你怎么不问问她,皇后近来打着什么算盘?”
邕王冷笑道:“他们各有各的打算。皇后不断提到她父亲,似乎想让我领她娘家的情。至于我那皇兄……呵,他大概不想要她养老送终了,否则就不会自己当了一回带病录囚的圣人,让她成了人们眼里的红颜祸水。”
“急什么呢?”素盈装作诧异,说:“难得回京一趟,多年不见的亲朋好友也该走访一趟,多住几日又何妨?”
正厅中迎出来一个上年纪的女人,向邕王与世子行了礼。邕王在人前不与她交谈,走进内室才道:“今天见到那个女人了。放在人堆里,不觉得多么耀眼。放在素氏里面,倒显得很稀奇。宫里的安嫔、景嫔竟然让这样一个皇后坐稳了,是她们转性,还是皇后深藏不露,连我也蒙过去了?”
女人欠身回答:“多谢殿下关心。落花近来负责教导真宁公主,时常不在丹茜宫。”
素盈觉得他话里有话,好像是在暗示她不可逞私心。但这话即使不作深解,已经足够让她悲伤。她透了口气才刻意换了话题:“世子年纪虽小,却很懂道理。平日是如何教养呢?”